文人与石——张陶庵

学者余秋雨曾在其散文中说：“我的书架上有一部明代文学家张岱的《夜航船》。这是一部许多学人查访终生而不得的书，新近根据宁波天一阁所藏抄本印出。……这部明代小百科的书名确实太有意思了，连我自己巡睃书架时也常常会让目光在那里顿一顿，耳边响起欸乃的橹声。”

张岱（1597—1689年），字宗子，号陶庵，明末遗民，生活于明清略各半，境遇亦冰火两重天。陶庵著作逾千万字，仅《石匮书》及《石匮书后集》即近四百万字。陶庵著作大都以手稿或抄本存世，康熙二十八年，93岁的陶庵老人殁于山阴项里，至此湮沒，身后三百余年方陆续印出。《夜航船》这部小百科全书亦是幸存者之一，书中载录有奇异之石。

“一指石：在桐庐县缀岩谷间，以指抵之则动，故名。”“风动石：漳州鹤鸣山上，有石高五丈，围一十八丈，天生大盘阁之，风来则动，名风动石。”“试剑石：徐州汉高祖庙旁有石高三尺余，中裂如破竹不尽者寸。父老曰：‘此帝之试剑石也’。又漓江伏波岩洞旁，悬石如柱，去地一线不合，传为伏波（将军马援）试剑。”

“郁林石（廉石）：吴陆绩为郁林太守，罢归无装，舟轻不能过海，乃取一大石置舟中以归，人号郁林石。”“戒石铭：宋高宗绍兴二年六月（1132），颁黄庭坚所书《戒石铭》于州县，令刻石，文曰：‘尔俸尔禄，民膏民脂。下民易虐，上天难欺。’”

“石点头：粱有异僧玉生者，又名竺道生，人称曰生公。讲经过于虎丘寺，人无信者。及聚石为徒，坐而说法，石皆点头。”

竺道生（355—434年），晋宋间高僧。首道“一阐提人皆具佛性。”胡适先生在《禅学指归》中说“禅宗之顿悟说，始于4世纪的生公。”

陶庵为晚明小品文坛巨擘，一切景语皆情语。《陶庵梦忆·湖心亭看雪》尤是赏心悦目：“……天与云、与山、与水，上下一白。湖上影子，惟长堤一痕，湖心亭一点，与余舟一芥，舟中人两三粒而已。……”陶庵《西湖梦寻序》题曰：“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，而梦中之西湖，未尝一日别余也。”

陶庵《祁止祥癖》文中道：“人无癖不可与交，以其无深情也；人无痴不可与交，以其无真气也。”袁宏道亦曾有言：“世人但有殊癖，终身不易，便是名士。”陶庵有泉石膏肓之嗜好，痴于山水园林，《陶庵梦忆》和《西湖梦寻》“两梦”中多记载有景观石。

“松花石：石在江口神祠，大父（陶庵祖父张汝霖）舁入潇江署中，亲自祓濯，呼为石丈。大父石上摩崖铭之曰：‘尔昔鬛尔鼓兮，尔今脱而骨兮，石也；尔形可使代兮，贞勿易也；尔视余而笶兮，莫余逆也。’其见宝如此。”

“奔云石：南屏石，无出奔云右者。奔云得其情，未得其理。石如滇茶一朵，风雨落之，半入泥土，花瓣棱棱，三四层折。人走其中，如蝶入花心，无须缀也。”陶庵在“小蓬莱”一文补缀奔云石：“色黝黑如英石，而苔藓之古，如商彝周鼎入土千年，青绿彻骨也。”

“芙蓉石：芙蓉石今为新安吴氏书屋（原为陶庵父张耀芳园）。山多怪石危峦，缀以松柏，大皆合抱。阶前一石，状若芙蓉，为风雨所坠，半入泥沙。较之寓林奔云，尤为茁壮。但恨主人深爱此石，置之怀抱，半步不离，楼榭逼之，反多厄塞。若得础柱相让，脱离丈许，松石间意，以淡远取之，则妙不可言矣。”陶庵置石之道也。

“花石纲遗石（一）：越中无佳石。董文简斋中一石，磊块正骨，窋咤数孔，疏爽明易，不作灵谲波诡，朱勔花石纲所遗，陆放翁家物也。文简竖之庭除，石后种剔牙松一株，辟咡负剑，与石意相得。文简轩其北，名‘独石轩’，石之轩独之无异也。”陶庵挚友祁彪佳《越中园亭记》载：“独石轩，董中峰太史构轩读书，立一石甚奇，庭前更有松化石二枚，俨然虬鳞霜干也。”两文可互见。

“花石纲遗石（二）：大江以南花石纲遗石，以吴门徐清之家一石为祖。石高丈五，朱勔移舟中，石盘沉太湖底，觅不得，遂不果行。后归乌程董氏，载之中流，船复覆。董氏破资募善入水者取之。先得其盘，诧异之，又溺水取石，石亦旋起。时人比之延津剑焉。后数十年，遂为徐氏所有。再传至清之，以三百金竖之。石连底高二丈许，变幻百出，无可名状。大约如吴无奇游黄山，见一怪石，辄嗔目叫曰：‘岂有此理！岂有此理！’”

陶庵多好广交喜游。陈洪绶（字章侯）为陶庵仲叔张联芳女婿，陶庵与章侯少壮时即交往极密，曾相伴读书于西湖峋嵝山房，艺术上更是终身合作。陶庵《陈章侯》小文亦奇趣：崇祯十二年（1639），陶庵与章侯夜游西湖，与一女子斗酒，三更女子登桥而去。“问其住处，笑而不答。章侯欲蹑之，见其过岳王坟，不可追也。”陶庵小品似“一粒粟中藏世界，半升铛里煮山川。”其语不谬也。

陶庵老人在《〈夜航船〉序》中说：“天下学问，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。……昔有一僧人，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。士子高谈阔论，僧畏慑，弮足而睡。僧人听其语有破绽，乃曰：‘请问澹台灭明是一个人、两个人？’士子曰：‘是两个人。’僧曰：‘这等尧舜是一个人、两个人？’士子曰：‘自然是一个人。’僧乃笶曰：‘这等说起来，且待小僧伸伸脚。’余所记载，皆眼前极肤浅之事，吾辈聊且记取，但勿使僧人伸脚则可矣。”